三夜谈
(一)
前几日子夜,听昆曲《牡丹亭》【惊梦】一折中,曲道“春呵春! 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晶莹剔透的腔调,如萧如笛,不愧是昆山宝地走出来的剧,好情调!
何处遣?春之离,夏之至,我大抵不是那古时矫情的文人,得知春去,非得要哭出一两声来。反之,我早都简单收拾了些琐碎的东西,挎一邮差包,出门远游去了。天气好的不行,火车上也没有什么人,车窗关着,可阳光、田野、天空是挡不住的,一下子全涌入眼睛;我虽戴了口罩,只听见铁轨哗啦啦的声响,但仿佛已经吸到了五月青草泥土气息、闻到嘈杂的蝉鸣了。
此行没么子目的,古人说得好:“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趟行程,也不算太远,只是去卡拉拉呆上两天,见见朋友罢。冬季一别,已有三月,漱冰濯雪的照片还没化开,转眼就夏天了。那时得了肃杀的海岸与冷寂的群山,四月尾再见此地,应是别有一番滋味。
(二)
人世间的快乐是值得贪恋的,这点在青年男女心里大多无法更变,我偶时寻求苦痛带来的刺激,可一见这四五月的阳光,看大道上戴墨镜、袒胸露背、厮混的年轻人——心里还是大多盼着远足的欢愉,自己也为之欣幸。果然,裸露的肌肤和阳光都是可以给予人生命力的。
二十三日下午七点到卡拉拉,下车便去了黄老板屋里。屋头这是块宝地,从客厅行出,到阳台上:左侧是大理石山,右侧能望到海面,且城市一览无余。黄老板屋离山更近,迎着日光的海在远处好似一条蓝色丝绸带子,眯着眼,依稀能瞧见闪烁的浪花。为首的大理石山褪去了雪后,头顶乌黑,岩石还是完好的;底下山腰子尚有植被;中间的一截,被开采了许多年,如同被凌迟酷刑剐去肌肉和血液的人,露出白骨森森。仰着颈骨,望整条山脉高低起伏,相互遮挡交错,数也数不过来,连绵一片,刹在眼前。想起我那小房间,只有一扇孤独的窗子,视线止步于一排行道树,可羡煞我也。
来这第二日,过了中午,我便匆忙跑去陌子那耍琴。陌子这宽敞的很,屋前广场空无一人,下午我便慢慢放声唱起来,结果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喉咙沙哑才跟黄老板回去。声音放纵的自由,乃是仅次于视觉的自由,无需拐弯抹角,一并大吼出来。免了许些技术,当时我只是手指砸琴,扯嗓大叫,连陌子的鼓声我都顾不了许多,咿呀呀地就是一下午。什么是快活?时间感受快了数倍——乃是我心中的极乐之乐。
(三)
一度春去,一番花腿。晚间食虾过,搬把椅子往阳台上,坐对圆月,被三分夏夜体感的清风抚着,不禁想到昆曲《玉簪记·琴桃》里唱得“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
白色的灯笼高挂天上,细点看,北斗七星在头正顶,其他的星星都藏在白玉似的光后头,依稀可见。忆起小时候期待圆月,每到月中十五号夜里,都得蹲着趴在阳台围栏旁,眼睛拼命朝上,盼月亮出来,若是晴朗的夜里没等到月亮,便会在心里埋怨老师讲错了哩。后来才知道,月亮是不会在正头顶出来的,总是斜着些,现在想,应该是有时被房屋遮挡住了。
当下这又大又明的月亮,既然现了身,在一览无余的夜空里吊着,那干脆把她请下凡间见上一见吧。说到“请月”,太白倒有一千古名问:“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这我都是答不上来的,我只是看这美景,坐这良辰,心里美美的,眼睛嘴巴也咪起来,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舒畅了。古时的文人们,写月时往往带些陪衬,大多是山水景致,月呢“松间照”,泉呢“石上流”。我这里没有什么松柏清泉,只是跟朋友一块烹烧几道好菜,波龙、花甲、牛肉、鸡胗,狼吞虎咽之后,看月亮,打扑克。
“直接五分”
“三代一要不要”
“飞机!”
“我炸!翻倍翻倍!”
座上的年轻人尽笑开了。
雅虽好,但我现在舌头舔着满足的牙齿,挺着肚子,可乐在杯中晃荡。此刻的我,愿为粗人,享受世俗福分:心里有人挂念、嘴里好吃好喝、悦耳声色相伴、行动逍遥自在……还有什么更快活的事情了呢?
乐如此简单,反倒愁才是件难事。情绪地杂糅交哄,大部分只不过是人的幻觉罢;实在的安宁幸福,跟本无需苦苦追寻,世间万物和人的品性情感,归根结底是齐一的。庄子言: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既然如此,那我们何必与物相刃相靡呢?时下,我能理解茶挂禅语“日日是好日”了。
评论 4 :
浪里甜鱼
浪里甜鱼
暴躁先生
暴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