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摄影:沉睡
沉睡摄影作品之《瞬间与永恒 下部》
美学阐释:
下面,再接着来谈一谈永恒。
何为永恒呢?简言之,永恒是指一种相对久远的持久存在与长青状态。它既包括人世间的自然物的存在,也包括精神世界所寄寓的某种对象与存在,而且,常常指的是后者。假如在一个从来没有任何生
命迹象也永远不会有任何生命迹象的阒无人迹的荒凉世界——比如某个无生命的星球,纵然该星球已可能存在了数十亿年并有可能会继续存在上数十亿年时间,我们也不习惯于说,这个星球就是一个永恒的存在者。因为永恒更多地是对人而言的,是对人的精神世界与心灵世界而言的一种存在与对象,脱离了这一前提,那么,一种存在者无论拥有并将继续拥有多么漫长的存在时间,也不能说它是永恒的,我们仅能说它是一种无始无终的存在。
另外,在谈到永恒之时,本文首先限定了其时限或时间段,即“相对久远”。何以如此呢?因为大千世界、万事万物,没有一个绝对永恒的存在者,不论它可能还会存在上多么久远,最终都难逃一死、由兴到衰、化为尘埃甚至化为乌有的命运。故而,不论是多么永恒的存在,都是有时限的,除了上帝以外,确切来讲,没有绝对永恒的事物与存在,顶多仅有相对永恒的事物与存在。
于是,永恒这种古老的精神祈愿与信仰,便带着某种悲剧色彩和悲凉意味,包括曾寄寓永恒之梦的金字塔与长城这样的人间奇迹,最终都一定会化为废墟,直至化为尘埃!虽然它们已经分别存在了12500多年(至少是5000多年)与2000多年了。除非后人不断地加固与翻修,但那已不再是原来的对象所指了。而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永久的相对久远、永恒的相对恒长的这种存在特性,才使得我们所寄托的某种存在与现象显得弥足珍贵,它更能唤起我们心底所潜藏着的大爱,去加倍地爱之、慕之,甚至是品之、醉之、梦之。就是说,永恒这种精神现象从本质上说它源出于爱,始于爱。此情形可确保在一种存在者的存在形式消散于时间长河之后,其精神形象能够继续驻留于爱之、慕之、信之、仰之、梦之的后人的心灵之中,从而使之得以在时间长河相对持久地存在,诸多文明的诸多宗教信仰传统即大致如此。进而言之,永恒其实是一种基于生死、兴衰、存亡之不可逆过程的精神映证与沧海桑田之意志刻写,永恒与其说是一种实在,倒不如说是一种迷梦与愿景—— 一种迷梦的相互投射与愿景的最终达成。永恒是一种基于时间之箭的爱的产物,永恒是一种基于时间之压迫的反作用物,永恒是一种荒寂岁月与幽邃时空的鲜赫唇印与精神印戳。
基于此,永恒这种美好的祈愿,这种爱的时空写意,常常又是具有悲壮色彩与深沉意味的。撇开自然存在,就人类生命系统而言,它又往往与死亡直接相关,特别是与悲壮地赴死直接相关,因为这种生命残缺反而可以化为某种功德之圆满,成就某种天命之达成。如若一个人最终是自然死亡,溘然长逝,不管他在世时是多么地非凡,也很难说他走向了永恒,而悲壮地赴死却常常能够使之化身为永恒。譬如,耶稣之被钉上了十字架、苏格拉底之饮鸩而终、莫扎特之殁身于安魂曲谱、布鲁诺之焚身于烈火、切·格瓦拉之含笑于丛林深处,凡此种种,都使行为者从此而一跃化身为永恒。
就是说,永恒是一个具有双重悲壮感与悲剧色彩的概念。一方面,它是一切存在者在生死、兴衰、存亡,即在不可逆的时间之箭之层面上所显呈和投射给心灵对象的一种精神掠影;另一方面,它又常常是一种由英雄的悲壮赴死所唤起的精神潮涌——以其月满式的功德圆满所唤起的地球潮汐现象般的精神潮涌!亦即,英雄一向以生命之残缺而走向精神之华美,以形式之断灭而迈向精神之殿堂,进而以其特殊生命瞬间之无畏决断,并以其巨大的爆发力所形成的能量与推力,将一种灿烂的精神风景抛掷向无边的时空,投射向一种永恒。
以上是从生死、兴衰、存亡、时间之箭、命运与决断的层面来探讨永恒的,下面再从崇高这一美学层面来谈一谈永恒。
大凡永恒的事物,必定是同时具有崇高感的,其实,关于这一点,在上面讲到的那些各类英雄与先驱中,已大致讲到,只是那主要是从精神层面,而不是从美学层面讲的。何以永恒常常与崇高紧密相连呢?答曰:崇高必然意味着神圣,而神圣便必然意味着永恒。愈是崇高的,便愈是神圣的;愈是神圣的,便愈是永恒的。或曰,唯其崇高才神圣,唯其神圣才永恒。崇高可以点燃神圣,而神圣则可以映亮永恒。崇高往往指的是一种庄严肃穆,指的是一种抗拒地球引力与沉沦世态的垂直挺立向上的顽强张力与不屈的意志、风骨,且是一种形式感极强、极富理性主义或极富建基于其上的非理性主义的东西。惟其如此,它往往令人肃然起敬并惊愕不已!
除了神圣性、理性与非理性的构成要素之外,崇高还与如下的构成要素相关,即与尺度、价值、震撼性的情感反应等构成要素相关。对此,康德是这样论述的:
“我们把绝对大的东西称为崇高的。”④
“哪怕只是能够设想地表明心灵有一种超越感官尺度的能力的东西,就是崇高的。”⑤
“甚至战争,如果它是以秩序和公民权利神圣不可侵犯而进行时,本身就具有崇高的东西,同时也使得以这种方式进行战争的人民遭受过的危险越多,……其思维方式就越崇高。”
“崇高就是通过其对感官兴趣的阻抗而直接令人喜欢的东西。”⑥
就康德的视角而言,其对崇高的如下论述对本部摄影作品,特别是对作品之上部,即《惊愕、沉思与爆发》而言,也许才是更具支持力的:
“每一种具有英勇性质的激情,都是在审美上崇高的,例如愤怒,甚至绝望。”⑦
“一个令人恐惧者的愤怒是崇高的,就像《伊里亚特》中阿基里斯的愤怒。一般情况下,荷马的英雄是可怖的崇高,而与此相反,维吉尔的英雄则是文稚的崇高。”⑧
而康德的如下论述,对整个作品的上、下两部之整体而言,甚至简直就是一种诠释:
“高大的橡树和圣林中孤寂的阴影是崇高的,花坛、低矮的树篱笆和修剪成各种形状的树是美的。黑夜是崇高的,白昼是美的。当闪烁的星光穿过幽暗的夜幕、孤寂的皓月映入眼帘的时候,具有一种崇高感的情绪就会逐渐地被夏夜的宁静带入友谊、超凡脱俗和永恒等崇高感受……崇高令人激动,美则令人迷恋,一个充满崇高感的人,其神态是严肃的,有时还是凝重的和吃惊的。”⑨
“……崇高感时而伴有一些恐惧或者伤感,在一些情况下只伴有宁静的惊赞,在另一些情况下则伴有弥漫在崇高的计划之上的美。第一种我想称之为可怖的崇高,第二种我想称之为高贵的崇高,第三种我想称之为华丽的崇高。深沉的孤独是崇高的,但却是一种可怖的方式。”⑩
以上,康德以通俗无比的语言,从阴影、夜幕、孤寂、凝重感、恐惧与可怖的角度,对崇高予以了独到的论述,并对之进行了类型与形式的划分。实际上,这种论述与划分,根据前面已出现的崇高常常等价于永恒的论述,也就是在对永恒进行论述与划分。通常,崇高感与永恒感是成正比的,一个事物有多么崇高,与此同时,就必然意味着它有多么永恒;反之亦然,一个事物有多么永恒,同时也必然意味着它有多么崇高。
只是,不无遗憾的是,在许多人心目中,对崇高与永恒的印象与概念,更多地是停留在古代或古典时期的审美范畴上,即停留在高贵的与华丽的这些层面,而对可怖的、深沉的、孤寂的、凝重的崇高所激起的永恒,却一向缺乏认知,特别是对康德所着重指出的英勇的、激情的、愤怒的、绝望的这些意义上的透着强烈张力与生命意志的崇高感及永恒感,一向认知阙如。而实际上,后者才常常是更能体现一种永恒的价值诉求的,因为它们对生命真相与精神命运而言,显然更为逼真,更为鲜活,更具价值与意义,更为本质。
通常,真正意义上的生存与存在,就是对命运的一种直面与挑战,就是一种无畏的决断,甚至就是对红尘乃至是对浮生的一种超然放弃与弃绝,就是一种对孤寂、死寂与虚空之笑傲!而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一焕发并书写本真生命、本真存在之一切,皆需要强大的力量支撑才能成为可能,这种力量既是真切而直观的,又是神秘而虚拟的,诚如推动宇宙膨胀的暗能量一样,毋宁说,这种力量来自于某种神秘的天启,来自某种遥远的召唤。当一种生命强大到为了某种崇高的信念,足以藐视死亡,足以超然于生死之界之时,那么,这种生命现象便会与深邃的时空同在,便自行会走向永恒,因为其以其生命张力实现了对陨殁之超越,以其无限实现了对有限的超越。
永恒其实就是一种超越,永恒就是一种对不可超越者的超越,从而,它又是一种挣脱,是一种对不可挣脱者的挣脱。藉助这种超越与挣脱,从而使其得以跃向一种有限无界、或无限有界抑或无限无界之境。永恒就是以强大的精神现象与强大的意志束流对死亡、消逝、陨殁,以及对恐惧与幻灭的战胜,就是对命定的时空形式的战胜与重组,就是对超感知时空的渗透与再塑。永恒是一种力量的超强彰显与超强投射,它藉投射向远方、天际,进而投射向当代、当前与当下,即藉投射向远方、天际的反作用力,而直接切中并反作用于当代、当前与当下。它是一种双向投射与双向作用。
亦即是说,永恒是这样一种东西:一方面,它藉对当代、当前、当下的超敏感应、觉知、预知,以及富于力度的反应与锤击式的行为语言,甚至以超脱生死之英气与坦然,对单向度的时限与流程,来实现一种远距离、大尺度的精神跨越;另一方面,它藉这种巨大跨越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与推动,使之对每一个时代、每一颗感受它的心灵而言,皆构成着一种有效共振,并保持着一种长青,亦即,永恒就是一种久远而长青——它以长青而久远,它又以久远而长青。它藉一系列曲折过程与自由选择,使其愿景最终得以达成,并藉这种愿景的最终达成,使瞬息即逝着的悲凉世界,得以一直满怀着一个诗意盎然的长青之梦!这个长青之梦又是如此地令人惊奇,甚至都惊奇到了一种令人惊讶、惊诧与愕然之程度了,这种惊愕足以稀释、冲淡、平衡另一种令人极度惊愕的由恐惧、绝望、孤寂、死寂、死亡与幻灭所带来的与生俱来并在日益加剧着的全球性的精神危机与心灵梦魇,从而会在我们日益灰黯的眸光与瞳孔上,播种下某种希望的光芒与天堂之鸟般的空寂幻想!—— 一如《瞬间与永恒》这部摄影作品从首至尾以其特有的画面语言、调子、质感与情绪之线所试图表现和述说之一切那样。
整个作品未必圆满而尚待完善之一切,亦可用如下直观图形来表示:
惊愕→沉思→爆发→瞬间→永恒
永恒→瞬间→爆发→沉思→惊愕
永恒=崇高、神圣=决断、牺牲
永恒=孤寂、死寂=命运交响=超越、挣脱、投射
永恒=当代、当前、当下=瞬间
→惊奇、惊愕
→长青
注释:
① 引号中所援引内容及上一段概述之资料来源,详见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由英国柯尔文与海菲尔德合著的《时间之箭——揭开时间最大奥秘之科学旅程》一书之第145页~147页内容。
② 详见上书之第147页~149页内容。
③ 详见上书之第286页内容。
④ 见康德所著的《判断力批判》之第二卷第二章 崇高者的分析论。
⑤ 同上
⑥ 同上
⑦ 同上
⑧ 见康德所著的《关于美感与崇高感的考察》之第一章。
⑨ 同上
⑩ 同上
评论 1 :
木落天